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:周萌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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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“爸,我回来了。”
用手肘推开门,拍掉身上的爆竹屑和雪籽,然后把将手勒出红印子的行李包轻轻放下——里面装了两瓶五粮液,是年终公司发的。想着爸平时没什么爱好,只好这一口。虽然旅途颠簸,还是带了回来。包里塞满了很多本地没有的水果和点心,这是带给秦争的。
“爸?”我又叫了一声,还是没人答应。
冬天的夜晚来得早,下午六点多屋里已经一片漆黑了,我猜想是不是爸带着秦争出去串门子了,毕竟现在也过了吃年饭的时间。
凭着模糊的记忆,摸索到电灯开关的位置。啪,屋子亮堂起来。屋子明起来的瞬间,我忽然听见一声响动,从爸房间传来的。
“遭贼了?”
我心里蹿出这念头,但随即又将它推翻。镇上没有什么鸡鸣狗盗的人,再说了,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。
我移到爸房间门口,摆起防御的姿势。随后快步进入,按下电灯开关,是白炽灯,屋子瞬间亮堂起来。
跟爸说了很多次节能灯省电又长寿,他总是不听。爸老说,节能灯几十块,白炽灯只要几块钱,而且——白炽灯黄澄澄的,叫人看起来心里暖和,屋子也显得没那么空了。
我看见躺在床上、双眼紧闭、一动不动的爸,还有趴在床沿的秦争。想着是不是爸生病了,而秦争又不懂出门叫医生,所以爸昏迷了。
我赶忙跑到床边,摸了摸爸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,结果,反馈到我手的触感——是冰冷。
可能是我动作幅度太大,也可能是光线突然的刺激,秦争反倒慢慢醒过来。
他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,接着打上几个口气浑浊的哈欠,之后他才看见我,我也盯着他。虽然不想理他,但他是现在唯一能给我答案的人。
“弟弟,”他朝我龇牙一笑,白炽灯的黄光映照下,他那一口黄牙愈发泛着土色,“你有没有带吃的回来?我好饿。”
“爸怎么了?为什么身子这么冷?”我尽量压制自己对他的厌嫌,但声音还是高了些。
“嘘,”秦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“弟弟你讲话声音小点,爸睡着了,好几天了,还没醒呢。”他一边说话,一边又帮爸把被子掖了掖,倒是没再傻头傻脑地盯着我看了。
“睡了好几天了?到底是几天?”
“前天爸说要到阁楼拿腊肠,结果他从梯子上摔下来了,然后他就睡着了。我猜爸是困了才摔下来的,所以就把……就把爸抱到床上让他好好睡个觉。”秦争没看到我越来越严肃的神色,他拨弄着自己塞满了泥的手指甲,委屈地继续说,“家里的冷饭都吃光了,爸还没醒过来,爸再不醒过来我要饿死了!”
“你闭嘴!”我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,但我不敢、更不愿去确认。
我试着深呼吸一下,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我断断续续了好几次才成功。
我机械般地走出屋子,从旅行包里拿出两包薯片和一袋饼干,然后再机械般地走进爸房间,把东西递给秦争。
“吃吧。”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温和地对秦争说话,也许这不叫“温和”,该称呼它为“无力”,我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。
我再次看向爸,我真后悔自己视力怎么这么好,要不我就不用看见爸头边的枕巾上那铁锈般的红迹了。
我闭了闭眼,没有眼泪。当然没有眼泪了,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坐车回来,大包小包的,哪敢上厕所?哪敢多喝水?
最后,在秦争窸窸窣窣的嚼声中,我还是走到了爸身边,把手探到他颈上的动脉。我就知道,会有这么一天的。
2
爸的葬礼定在正月初八。
定早了不合适,扫了亲友们过年的好兴致,好在冬日里尸体腐坏得不厉害。
只是这几天真是忙坏我了,寿材、寿衣、通知亲友、联系寺庙做法事……
一切都按照宛陵本地的风俗来,而我这个年纪的人很少完整经历过这些。即使偶有经历,也没意愿深入了解。秦争又帮不上什么忙,一切都得靠自己。
这八天都像在大雾里行走,脚下是虚的。下葬那天,来了不少亲友,邻居们也帮了不少忙。
也是,为了让他们在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帮我多照顾些爸和秦争,这些年他们来北京找我帮忙,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我都帮了。
爸的葬礼操办得很隆重,跟他生前的朴素大相径庭。
这一次是我任性了,去年回家过年闲谈的时候,爸说过,他的葬礼简简单单就好,不用费太多钱。
我立时打断了他的话,嗔怪道,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?就连秦争也在一旁瞪着爸,让他把这句话收回去。
他这一生太操劳,为了妈,为了我,更为了秦争。所以我希望他在走的时候,能体面一点,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。
3
其实我并不是爸的亲生儿子。
妈在生下秦争的第五个年头,一次去市里采买节礼时,重逢了她的初恋。我的生父,陈汉直。
当年外公外婆嫌陈汉直家里穷得叮当响,死活没答应他跟妈的亲事,谁想妈居然偷了外婆的玉镯子典当了一笔钱后跟陈汉直私奔了。
当然,最后妈跟陈汉直都被抓了回来。陈汉直在回来的第二天,卷了个小破包,冷着他被外公揍得乌青的脸远走他乡。妈也因为“伤风败德”,隔年就被外公做主远嫁给了临省的父亲。
再相见恍若隔世,陈汉直依旧孑然一身,妈却已作他人妇,不复当年的明丽与激情。
千帆侧尽、两相嗫嚅,妈托一道来市里的邻居跟父亲说一声碰到了老同学,晚两天回去。这一晚,就是十天。
回家的当晚,秦争睡着后,妈跟爸说,她要离婚。爸起先当然是不允,毕竟这个家不是只有两个大人那么轻巧无牵挂。可不论是争吵还是动粗,妈始终坚持,决不让步。
一个月后,爸妈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。爸把自己做木匠这些年挣的钱,分成三份。他和秦争将来的生活所需一份,秦争将来读书结婚一份,还有一份是给妈傍身用的。
没点钱在身上,爸不放心她。爸在出民政局门口时,跟妈说了一句,以后有事来找我。
秦哥,是我对不住你。妈背着他,轻轻点了个头,然后准备回家收拾东西。
爸继续说道,怕秦争赖着你不让你走,东西我都给你收拾好了,放到村口的供销社里了。爸说完这句话,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火柴,点着了他生平第一根烟。
幸亏爸当初跟妈说了句“以后有事来找我”,否则,我猜妈是绝对不会去找爸的。
再相见,是七年后了。这七年,她跟陈汉直结了婚,也生下了我。
我三岁那年,陈汉直在去东北贩药材时不幸遇上雪崩,妈听到这消息后当场就晕厥过去。医院,一检查才发现,她已经胃癌晚期了。
在医院待了三天后,妈执意给自己办了出院手续。随后,她替我做出了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。
因为这个决定,我将告别这座城市,去一个没有干净卫生间、没有好吃的蛋糕、没有好看的小人书的村庄。我要从父亲是城市商人的陈汉直,变成父亲是乡下木匠的秦岩。
其实作为当事人的我也无法理解,妈为什么要把我送到爸身边去。
如果是我的话,恐怕是生怕再给爸带来一丁点的麻烦了吧。后来我才知道,陈汉直自小父母俱亡,五服以内的亲戚都少见。
妈因为跟陈汉直结婚的事,搞得外公一家颜面尽失,外公已经跟妈断绝关系。
——所以,思来想去,能放心让妈托付的人,只剩下秦争的父亲,秦岩。
妈在把我托付给爸之后不久就去了,我是看着妈走的,很安详。在她生活了好几年的乡下屋子里,最后的日子,医院。即使爸已经把家里所有的钱取出来,硬拉着她去她也没答应。
不要浪费钱在我身上了,我走了你们还有得活。
——当然不是妈对我说的,是爸。我考上大学那年,他喝多了。不单单是这句话,我的身世,他跟妈的分离聚散,还有陈汉直……都是他这次酒醉后吐露出来的。
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,多绕口的一句话,我们互相隐瞒着,为了对方好。这样活着很辛苦,但没办法,我们不是秦争,我们没有无忧无虑的资格。
为了我和秦争不被人指指戳戳,爸把家里的钱和妈最后留下的一点私房钱都摊在一起,到镇上买了套房子。房子不大,住我们三个人却够了。
秦争比我大十来岁,在我有限的记忆里,他是很宠我的,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我。
有人骂我没妈时他会挺身而出,或许是母亲小时候对他启蒙得早,他成绩很好……总之,他人如其名,很给爸争气。
直到那一年。
那一年,脑膜炎病流行,我和秦争都患上了。爸正好出门做活,家里只有我和秦争。察觉到不对劲后,秦争请邻居医院。他要去找爸,让爸拿主意。
就是这一找才误的事,我得到及时治疗,很快脱离危险。秦争却因为贻误了治疗时间,最后虽然也捡回了一条命,但脑损伤的毛病这辈子都挥之不去了。
爸总是对我说,你不能嫌弃秦争,要不是他,傻的就是你了。
可我总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,我实在没办法接受,从小对我千宠万爱的兄长,竟然变成了个傻子。
没妈的孩子已经够可怜了,还要摊上个傻子哥哥。我那时年纪小,还傻乎乎地问爸,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好啊?爸憨憨地冲我一笑,会有那么一天,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,你哥会好起来的。
春天总是把风筝放得又高又远的哥哥,夏天能给我捉满满一帐子萤火虫的哥哥,秋天把黄最多的母蟹留给我吃的哥哥,冬天打雪仗的时候总偷偷让着我的哥哥……
从此他的世界里,时间就停止了,爸却不可抑止地衰老下去。爸守着秦争,从此一辈子再没有出过镇子。
而我,拔节般长大,到了山高水远的北京。上苍虚指一晃,这么多年都翻篇了。
4
“弟弟,什么时候回家啊?”秦争小心而焦躁的呼唤把我拉回现实。
现在的他,被我剪去长指甲,理了头发,又买了好几套新衣,强制性地一天刷三遍牙,精神面貌已经比我刚回来时好很多了。
“再等一会,就带你去吃烤鸭。”已经落棺了,现下正在填土,旁边是妈的棺材。我自作主张把他们合葬了,想必爸妈都不会反对。
“这里好多人,他们会吵着爸妈睡觉的。”
“他们是在跟爸妈道别,从今往后爸妈都要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,他们再也见不了面了。”
“我们也见不到爸妈了吗?”
“只要心里想着他们,爸妈就一直在我们身边。”
我平心静气地安慰他。自从爸去后,我就没有再大声跟他说过话了,他只剩我这唯一的亲人了,我必须照顾好他。
其实我心里是后悔的,挨到除夕夜才回家,是我自己的主意。
要是把没用的年假拿出来,其实一个星期之前我就可以回家了。只是那时候公司正在接洽一个一旦拿下就能养活半个公司的大单子,把单子拿到手的团队,会得到一笔非常可观的奖金。
要在平时我也不会这么拼,只是我医院的医生在治疗脑损伤方面有了新的突破。联系到秦争的病,治病钱是少不了的,这个单子我势在必得。
这些天我总在想,如果我提前一个星期回来,爸是不是就不会死了?
可每当我回想起爸的音容,他那句总是挂在嘴边的“会有那么一天”就会冒出来。
我只好安慰自己,这样的收稍是无法避免的,只是时间早晚罢了。爸去了也少受点苦,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秦争,真不是人过的日子。
爸的离开对我和秦争来说都是重创,但带秦争去北京治病的打算却不能因此耽搁,家里守着个病人这么多年,早治疗早好的道理我太清楚了。
不管秦争能理解多少,我还是把要接他去北京跟我一起生活的想法跟他说了。出人意料的,他没有剧烈地反抗,也没有喜笑颜开。
他只是轻轻地“哦”了一声,像一个正常人一样,坦然接受命运的指派。
秦争的行李很简单,两套换洗的衣服,一包路上吃的零食,还有就是我们一家四口唯一的一张合照。
都说时间没气味、没温度、没实体,好歹它还有色泽——这照片上的黄,不就是它从雨夜里潜行到我家来时脚下没落干净的泥吗?
“以后我们还会回这里来吗?”
秦争在临行前的夜里,突然朝我发问。
“会啊,爸妈在这,我们当然要回来。”
“那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?”
“再过年的时候,平时我会很忙,你一个人又不认识路。”
“那爸妈睡在山上会寂寞的。要是他们醒了的话,谁陪他们聊天解闷呢?”
他忧伤的语气,像一口隔夜的苦茶,把我的喉管堵得死死的,咽不下、吐不掉。
“不是跟你说过了吗?”我艰难地打开声带,“爸妈去了另一个世界,他们那个世界跟我们这个世界是不一样的。他们那一天,我们这一年。所以一年见一次面,刚刚好。”
我哄着他,我是在弥补他。我不准备把我们身上流着相斥又相溶的血这件事告诉他,现世安稳,总好过得知真相后的痛苦——况且,他能不能理解其间的曲折,还不好说。
“那我先睡了,明早你叫我起床。”
“嗯。”帮他掖好被子后,我掩身出了门。
家乡的夜浓黑如墨,夜风如诉,我打上手电,裹紧大衣去了墓地。那两瓶五粮液总不能浪费了,我一杯一杯的,把它撒到爸墓前。我一杯,爸一杯。
爸,干了,我会好好照顾秦争,我一定会照顾好哥哥,你放心。
夜真黑啊,我脸上划过两道光芒微弱的星子。
5
因为喝了酒又吹了风的缘故,第二天早上,我脑袋疼得好像里面有一台正在工作的钻孔机。
十七个小时的车程,前十个小时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卧铺上横尸。后来好歹清醒了些,打开手机的音乐播放器,塞上耳机,把音量开到最大,刺激耳膜以求清醒。
秦争在我下铺,我隔一段时间会看看他在不在铺上。还好,他一直安安静静睡着,不敢动弹。吃的喝的都放在他身边,上厕所他会叫我陪他。
也许他从前的荒唐不全是脑损伤的缘故,也有爸太过顺着他的外因。
现在跟着我,他知道我不是爸那么好相与的人,所以不再泼皮耍赖了?
在头痛稍止的间隙,我脑里冒出这样的疑问来,但还未等我证明这疑问几成对几成错,更加剧烈的头痛又向我袭来。
“我出去抽根烟,你在这里乖乖的,不要随便走动。”已经到河北了,离北京只有一站,看着车上的人下得差不多了,我头痛依旧,想出去抽根烟。
“我知道的。”秦争答应得干脆,他把头闷进被子里,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。看到他水已经喝光了,我又回上铺给他拿了瓶水。
“肚子饿不饿?”他摇头,我终于放心离去。
烟抽到一半,突然有人急切地拍我肩膀。是睡在我对面的小伙子,我临走拜托了他帮我留意下秦争。
“他跑了!”
我脑袋轰隆一声,像是有道雷,把我的大脑小脑一齐劈焦劈糊。
“有个老人家,”他上气不接下气,看样子是跑过来的,“穿蓝色中山装的老人家,从我们铺边走过。你朋友看到他,发了疯似的。我想拉住他,谁知道他力气太大了,我拉不住,你赶紧回去看看!”
等我回到卧铺车厢,秦争早已经不在了。我赶忙一把抓住行李,带着一隙侥幸去问乘务员。乘务员对横冲直撞的秦争正在火头上,她跟我说,秦争已经下火车了。
火车要启动了,我狠了狠心,跳下去,估计手和脚都摔破了皮。但我现在顾不得身上的伤,我要赶快找到秦争,他一定是把那老者当成爸了。他头脑不清楚,要是跑出火车站就更难找了。
我带着满身伤,狼狈不堪地搜寻着秦争的身影,直到那一阵惊呼出现(原题:《会有那么一天》作者:周萌龙。来自:每天读点故事APP,下载看更多精彩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