迪文斯军营在波士顿市区西北方35里一片起伏的丘陵地上,占地5千英亩。那儿原是沿着纳舒厄河两岸美丽的农村,在不久之前林中还有蓊郁的树木,现在都被砍成光秃秃的树桩。它与其他军营一样,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赶工建起来的,平均每天可以落成十点四栋营舍。年8月当营房还没全部完成时,这儿已经驻进1万5千人。生活污水直接就排进纳舒厄河中。
它也和其他军营一样也受到麻疹和感冒的侵袭。不过那儿的医官是一流的。医院的评鉴结果,包括厨房在内,都给了最高分。评语中有「伙房官兵认识清楚,警觉性高」。
由于迪文斯的军医水准极高,罗斯诺还打算让它承担一部分研究工作,像是比较健康士兵口中的链球菌和感染者喉咙的链球菌,或像研究为何黑人士兵的肺炎发病率比白人高,以及和麻疹有关的研究等。那年夏末,迪文斯军营的安德鲁.谢拉德(AndrewSellards)少校把麻疹病患的分泌物加压通过陶瓷过泸器,分离出麻疹的滤过性病毒,并拿来在猴子身上作接种。8月29日,他已开始在一群志愿者身上作试验。
迪文斯唯一的问题是它的设计最大容量只有3万6千人,可是9月6日已有超过4万5千人在里头。医院可以容纳1千2百人,当时只有84名病患而已。医院的人力充沛得还有余力可以同时进行好几项研究工作,医官素质最高,病房又几乎全空,看来它足以迎接任何危机挑战。
其实不然。
港区疾病出现之前一周,波士顿卫生当局就担心「8月第3周从迪文斯军营突然爆发严重肺炎,证实我们先前对感冒可能会先在军中传开来的怀疑。」
迪文斯的疫情可能来自波士顿的海军共和码头,也可能是由迪文斯内部自己发展出来的,也可能已由迪文斯传进波士顿市区。不管怎样,9月1日迪文斯有四医院,接着6天,又出现22个肺炎病患,但这些病例都不被认为是感冒引起。
9月7日,第42步兵旅D团医院。他痛得一被接触到就惨叫,并且精神恍惚,被诊断为脑膜炎。
第二天他团上有7个人住院,怀疑又是脑膜炎。这是个合理的诊断,因为症状一点也不像感冒,而且几个月之前这个团才发生过不太严重的脑膜炎流行。虚心的医官并没有太大意,他们找了罗斯诺来帮忙。
罗斯诺亲自带了6位细菌专家来,日以继夜工作了5天,找出个病患并将他们隔离。罗斯诺等人虽然做了很多事,但离开时仍对营区军医充满敬意。他向海军上级报告,像迪文斯军营那样水准的医官在其他海军部队中很难找得到。
接下来几天其他单位也有类似感冒的病例。虽然医务人员素质不错,但还是没把这些初期的病例与共和码头的流感联想在一起,也没有想到要隔离,甚至开始几天的患者连病例都没留下,因为它们被当成是春季流感的残留。在极端拥挤的营房和餐厅,所有人还是混杂在一起。一天过去,两天过去,突然间感冒像炮弹一样炸开了。
那的确是一阵猛烈的爆炸。一天之内迪文斯有人感冒。9月22日,全营区有19.6%的人挂病号,其中3/4住院。这时肺炎死亡的病例开始出现。
9月24日一天中有人被诊断是肺炎。迪文斯通常有25名军医,现在加上其他单位和民间调来支援的医生,共有位医生在照顾病患。医生、护士、和医务兵从早上5点半开始忙到晚上9点半,睡一觉之后又回去上工。但到了9月26日,当所有医护人员已经支持不住,甚至医生护士也开始染病死亡时,医院只能拒收新病患。
红十字会本身也在忙着处理传到民间的疾病,可是还是设法抽出12位护士去支援。这批护士只是杯水车薪,而且其中8个人也病倒,2个人去世。
这不是普通的肺炎。一位军医罗伊.格瑞斯特(RoyGrist)写信给同事说:
病人开始时看来像感冒,医院后很快发展成前所未见的猛烈肺炎。入院两小时后颧骨出现红斑,再过几小时可以看到耳下出现青紫,蔓延到整个脸部,发绀的程度简直看不出肤色是黑人还是白人。
带氧的血液是明亮的红色,没有氧时它是蓝色。发绀是因为病人的肺部无法把氧气交换到血液中造成的。年流感的病患发绀特别严重,整个身体变成我们手腕上看到静脉的那种颜色。谣言说那不是感冒,是黑死病。
罗伊.格瑞斯特继续写道:
「死神在发病后的几小时里就降临……太可怕了。看到一个人死去可以忍受,看到10个、20个人死去可以忍受,可是看到那些可怜的人像群苍蝇一样……平均每天死去人……肺炎就等于死亡……我们已经失去好大一批医生和护士,邻近的艾尔镇景象特别不寻常……火车专车载走尸体。棺材缺货好几天,尸体只能先堆积起来……法国战场上任何激战之后的惨状都比不上这儿。一栋特别长的营房被当做临时太平间,任何走过的人看到那些穿着制服,躺成两列的士兵尸体都会受不了……别了朋友,上帝保佑你,希望我们还能再相见。」
韦尔契、科尔、沃恩、罗梭这时都官拜上校,刚刚结束南部军营的巡视。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出巡,因为他们知道军营将是流行的引爆点,在检查时他们特别注意纠正可能让流行病有立足机会的地方,并且花相当多的时间在讨论肺炎上。离开乔治亚州的麦肯军营之后,他们到北卡罗莱那的艾西维尔(Asheville)休息了几天。
范德比尔特(Vanderbilt)家族在那儿乡间建有一所美丽的庄园,韦尔契的老同事威廉.郝斯特在离它不远的山区也建了一栋城堡似的房子(今天这栋城堡变成海汉普登〔HighHamptons〕度假中心)。
他们在城里最高级的葛洛夫公园度假饭店(GroveParkInn)里听古典音乐。韦尔契燃起雪茄。一位服务员过来告诉他禁止吸烟,他就和科尔到阳台上聊天。服务员又走过来要他们当里面演奏音乐时须保持肃静,于是韦尔契悻悻地离开了。
罗梭这时写信给佛勒斯纳说:「我们很好。韦尔契、沃恩、科尔和我此行收获丰富,我们相信免疫是对付肺炎和其他传染病最主要的途径。这是个可以行动的假设,我们这个秋冬会在实验室和病房各地作进一步研究。」
星期天早上这群专家回到华盛顿时已经充分休息而且精神抖擞,可是下火车时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。从等候在车站外接他们的人脸上焦急的表情,可以看出事情不妙。接待人立即把他们带到陆军军医署长办公室。戈格斯人在欧洲,他的代理人开门时头也不抬地说:「请立刻赶到迪文斯军营。那儿西班牙流感爆发了。」
他们在寒风细雨中坐了8小时火车到迪文斯军营。整个营区一团混乱,医院成了战场,战火真的烧到家里面来了。医院时,看到一长列的队伍直排到营房去,每人带着自己的毛毯,或是被人抬着。
沃恩记录看到的景象:
几百名坚强的年轻人穿着制服,每医院。病床住满之后他们只能被放在担架上,但后面的人还是继续拥进来。他们脸色发青,痛苦地咳出带血的痰。
对病患的照顾几乎不存在。医院的设计容量是人,再怎么勉强收容,用韦尔契的话「超过许可限度」时,也只能进入0人。不过这时竟挤进了人。病床早已全满,所有的走廊、房间、阳台都挤满人,担架上都是生病或垂死的人。
医院中看不到任何消毒措施,也没有护士。韦尔契到达时名护士中的70人已经病倒,每个小时还有更多护士倒下,很多人都再也回不来了。床单和衣物沾满不能动弹的病人排出的粪尿,医院中充满恶臭。
床单和衣物到处血污,病人咳嗽时鲜血从鼻孔甚至耳朵涌出。许多士兵都才19、20岁出头,这些平时身体健壮活泼的大孩子现在一个个全身发蓝躺着,颜色象征死神已经不远。这景象让韦尔契和他的同事不寒而栗。更可怕的是看到尸体散置在太平间周围的走道上。沃恩报告说:
每天早晨尸体像木材般堆起来。他们被放在地板上,没有次序也没有系统。我们必须踩过尸体之间的缝隙才能走进验尸间。
验尸间里的景象更加骇人。台子上躺着一个大男孩,身躯一动就有液体从鼻孔流出。他的胸腔被打开,肺脏被取出,每个器官都被仔细检查。结果很明显不是普通肺炎,其他几个验尸结果都有同样不寻常的现象。
科尔、沃恩、罗梭和其他科学家都又困惑又害怕。他们把韦尔契找来。
韦尔契年轻时曾追随过世界顶尖的科学家,美国新一代优秀医学家是他带出来的。他到过中国、菲律宾和日本,看到过美国没有的疾病。他多年来广读各种语言的医学书刊,也听得到世界各地尖端实验室里的传闻。相信韦尔契应该能给他们提点意见。
可是韦尔契也不能确定。科尔站在韦尔契身旁,从来没看他这么紧张激动过。其实科尔也吓坏了。他说:「我们几个都困扰不要紧,我怕的是看到韦尔契博士刹那间也受不了的样子。」
然后韦尔契说,「这一定是某种新的感染或瘟疫。」
韦尔契走出验尸间后打了3通电话到波士顿、纽约、和华盛顿。他打医院布莱翰院区的柏特.吴尔巴(BurtWolbach),他是哈佛大学教授和首席病理学家,要求吴尔巴帮忙验尸,也许他可以看出一点线索。
韦尔契也知道任何治疗或预防的方法都得从实验室中产生。他从纽约洛克菲勒研究所中找来艾弗里。艾弗里原先曾被洛克菲勒的军方单位拒绝,因为他是加拿大人,不过他在8月1日取得了美国国借。韦尔契打电话给他的那天,他正好从士兵跃升为上尉。不过更重要的是,艾弗里已经开始了他后来掀起细菌学革命的新研究主题,这次感冒刚好确定他要做的工作。
那天晚上艾弗里和吴尔巴都赶到营区,立刻开展他们的工作。
韦尔契的第3通电话打到华盛顿找查尔斯.理查(CharlesRichard),他是陆军军医署长戈格斯到前线时的职务代理人。韦尔契详细说明了疾病的情形,和它将在迪文斯和其他地方传染开的预测。因为流行即将发生,他强烈要求「医院立刻开始准备,扩充空间」。
理查立刻采取行动。他下令所有军医单位隔离所有病患,并断绝与营区之外平民的往来︰「在可能范围内把感冒阻绝在营区以外非常重要……流行病通常可以预防,但是一旦被它侵入就很难再阻挡。」他也承认有执行上的困难︰「很少有像感冒一样容易传染的疾病……病患可能在没有明显症状时就有传染力了……这场战争中没有其他疾病比它更需要军医采取积极措施。」
他也警告参谋长和师级副官:「新兵几乎可以确定都会被感染。把部队从迪文斯军营调往其他地方的话,致命的疾命一定也会跟着散布……疫情没结束前应禁止把新兵送进迪文斯军营,并且不得把人员从这个军营派往其他地方。」
第二天其他军营也传出爆发疫情的消息,理查再度想用韦尔契描述的内容来说服参谋本部:
「迪文斯军营的死亡人数可能超过……迪文斯的情形极可能在其他大型军营发生……除了少数例外,这些军营都过度拥挤,是疾病传染和增加致命性的温床……预测它会向西扩散,传进路径上的每个军营。」
他也力劝军营间的人员调动除非是「军事上紧急必要」否则要绝对避免。
戈格斯独力打这场预防战争,可是输了。
8月27日当波士顿共和码头开始有人生病时,「哈洛渥克号」(HaroldWalker)轮船离开波士顿开往纽奥良。在海上15位船员病倒,到纽奥良卸货之后它留下3名船员在岸上就医,3个人后来都死了。当时「哈洛渥克号」正航向墨西哥。
9月4医院的医生在市区发现第一起感冒病例,病人是海军船员,由东北部过来的。同一天又有第2名在纽奥良工作的感冒病患出现,接下来住院的42名病人中有40人都是感冒或肺炎。
9月7日名水兵从波士顿来到费城海军基地。其中许多人连同其他地方来的几百名水兵都立即被送到普吉湾(PugetSound)海军基地。还有其他人从波士顿经由芝加哥被送往大湖区的海军训练基地,那是世界上同类型最大的海军基地。
9月8日罗德岛的新港海军基地有多人挂病号。
病毒沿着大西洋岸向南推进,跳过中西部内陆,扩展到太平洋岸。
医院里,罗梭和他的医师组员都已累倒,也被情况的严重吓坏了。在艾弗里到达之前,罗梭和奇根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尝试为这个致命对象研究疫苗的人。奇根同时也向JAMA(JournaloftheAmericanMedicalAssociation;《美国医学学会会刊》)寄了一篇描述疾病的文稿,警告它会「很快传遍全国,感染高达百分之30到40的人口,造成急性发病。」
奇根唯一不对的地方是『传遍全国』,他应该说『传遍全世界』。
这种感冒病毒,或说是突变群、类品种,一直都带着过人的潜能,也确实在杀人。这时全世界的病毒都经过了同样次数的过渡,全世界的病毒都适应了人类身体,到达效率的顶点。全世界的病毒都变成致命病毒。
从波士顿到孟买和许多其他城市在6月经过前一波温和病毒洗礼的地方,新的致命的病毒同时爆发开来。它们迅速造成的死亡率超过年鼠疫严重流行时的一倍。
当病毒到处扩散时,两项艰辛的竞赛正平行展开。
一项考验是全国性的。在每个城市,每个家庭,每个商店、农场,沿着每条铁公路和河流,深入矿坑最深处和山脉的棱脊,病毒都有它的办法前进。接着几星期,病毒考验整个社会和其中的每个个体。人类得熬得住肆虐,不然就得倒地不起。
另一项考验是在科学界。韦尔契、佛勒斯纳、科尔、艾弗里、路易士、罗梭这帮人都被扔进比赛场。他们知道比赛内容,知道谜题是什么,他们也不是全然无助。他们有一些工具可以用,他们也知道失败的代价。
问题是时间有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