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转自:闽西日报
□陈文东
父亲的那双脚,特别能走路。
小时候,跟父亲到地里干活,他在前面走,我们得一路小跑使劲追,才能勉强赶上。大集体年代,作为村里的领头人,他从来都是第一个到工地的,等村民们到齐了,他的前期准备工作也就基本上告一段落。他往往是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活。
父亲是一位精力充沛、不知疲倦的人。他的最大特点是:快!吃饭快,走路快,干活快,脾气也是来得快、去得快。跟他同一桌吃饭,基本上可以不考虑他的位子,他总是三下五除二就解决问题了;大宴席上也是如此,他一般只吃前面三道菜,很少有耐心尝第四道菜的。碗筷一搁,干活去了。等宴席结束时,他早已挖了一大片菜地,或者扛一大把柴火回来了。村民们形容他是“大东风卡车”,油耗很低,动力却特别大。
父亲的那双脚,到底走了多少路?很难准确计算出来。
不管是二叔、三叔,还是我的其他长辈,一说到我父亲,都是由衷地敬佩。前段时间回老家,到二叔家坐,说着说着又说到我父亲。他娓娓说道:“你父亲太孝顺了,十里八乡的人,没有一个比得上。20世纪五六十年代,你父亲在永福工作,是县委委员、公社副书记。那个年代,交通闭塞,物资匮乏,生活艰辛。*府食堂有养猪,偶尔会分一点猪肉,有时三两,最多半斤。你父亲从来舍不得吃,都是连夜走路送回家,炖好后,一口一口喂生病在床的老母亲吃下。然后,孩子们也尝一点。有一次,*府食堂加餐,煮八宝饭,你父亲闻得味道,太香啦,就一口都没吃,自己的一份全部打包,送回老家让母亲享用。那天晚上,公社开*委会,开到很迟。又刚好下大雨。你父亲凌晨三点多才到家,跟他母亲聊了一会儿家常,就又匆匆忙忙赶往永福了,说是当天还要下村传达会议精神、指导工作。”从永福到我老家官田梅营,来回整整40公里,正常人是需要走七八个小时的。我相信,我父亲一定是一边走一边跑的。在永福工作的那几年,父亲每个月回家探望他母亲几次,同时看望妻子儿女,走的路真是太多太多了。
三年困难时期,改变了父亲的命运。至年,全国各地歉粮饥荒,民生凋敝。梅营村多人口,竟有26名青壮年饿死,一大半村民患上水肿病。年2月,父亲出席龙岩地委扩大会议,听取大会传达*中央七千人大会精神,核心内容是:谋求解决国家当前面临的困难。会议后,父亲积极响应*中央号召,主动提出申请,要求返乡扶贫解困,改变家乡贫穷落后面貌,为家乡效力。由于父亲一贯表现好,工作出色,时任县委书记田若坚决不答应,说:“别人辞职可以,你陈清木就是不能走。”父亲不死心,一连写了五封辞职报告,眼看父亲去意已决,同年6月10日,漳平县委批准了父亲的辞职请求,让他担任梅营大队*支部书记,并兼任官田公社*委委员。
返村后,父亲忠实地践行了诺言。当年恢复生产,次年全村粮食增产4万多斤。之后,每年都保持良好的发展势头。梅营村因此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村,父亲荣获省、地、县三级劳模,年,《福建日报》先后三次刊发专题报道文章,介绍父亲的先进事迹
从干部再到农民,父亲的脚更勤了,走的路也更多了。为了督促生产,他利用早晚或工余时间,隔三岔五地把村里的每一块地、每一丘田都巡查一遍。哪一片稻田缺水了,哪一处水稻发生病虫害了,他总是第一个知道。现在想来,父亲很像是一位农村“大督查办主任”。
那个年代,县里每年召开三级扩干会,县、乡、村领导干部都参加。时间一般安排在正月元宵节之后,三到五天不等,最多七天。通常是:出发时,公社安排一部大卡车,沿途接干部上车,统一到住宿地报到;返程时,会务组根据路程,按班车的票价发给与会者等额的现金。那时,14个乡镇都通班车,从城里到我家乡梅营村,票价是1.05元。父亲拿到钱后,跟同村的两名干部商议:“我们走路回去吧。这样,既可以节约1.05元钱,又可以参加明天的劳动,多干一天活。”那个时候,1.05元可不是小钱啊。当时,一个大劳力,一天也挣不到一块钱的。这提议,居然得到支持。于是,同村三位村干部,一吃完晚饭就从城里出发,抄小路,经过南美坪、*祠、箭竹坪、下浙、梧村等村庄,翻山越岭,泅水过河,一路走到了梅营村。近50公里的山路,走了7个多小时。深夜到家,休息片刻,天亮又出工了。之后几年,都是如此。大概是到了可以搭便车的时候,父亲才不再走路回家的。
日子久了,很是相信,这个世界很公平,想要最好的,就一定会给你最痛的。挫折都是上天的美意,所有峰回路转的故事,都是命运的巧妙安排。有一件事印象特别深刻。年春季的某一天,父亲正在田里忙农活,大队部值班(主要任务是看电话,那时一个村只一部电话)的民兵飞跑过来,惊呼道:“你儿子得急性脑膜炎了,医院送。”急性脑膜炎,又称流脑,在当时是非常可怕的一种疾病。如不及时治疗,会出现并发症甚至丧命。得病的是我一位在官田中学读书的兄弟。父亲听到后,只那么愣了几秒钟,二话没说,立马提起鞋子,带着浑身泥巴往华安跑。从官田到华安(小路)是10公里,从我家到华安是22公里。父亲仅用一个医院了。一路上,父亲摔了几次跤,他的双脚又受了多少伤,我们永远不会知道。这速度背后,是他坚毅的信念和浓浓的父爱啊!
时间的面孔黑白交替,命运的栈道蜿蜒曲折。母亲走后,父亲到城里住。离开农村,没地方劳动了,走路与聊天成了父亲生活的重要内容。他的伟大梦想是,把城里的大街小巷全部走一遍。于是,他每天早晨起来,吃过早饭,就带上公交卡,根据计划安排,坐一小段公交车,然后走路去了。中午回来吃饭,下午继续走。晚上看新闻,从中央新闻一直看到漳平新闻,然后休息。日复日,月复月,整整12年。父亲之前肯定没有想到,漳平城居然那么小。不到一年时间,他已经把漳平城的所有大街小巷全部丈量过了。接下去干什么呢?他及时调整计划,走小区。于是,他一个小区一个小区走进去,每一幢楼都用自己的目光深情地抚摸一遍。遇到熟悉的,就聊起家常。走完了,又街巷、小区继续走,一遍,两遍,三遍……父亲是在农村长大的,但漳平城区两个街道的地理面貌,恐怕没有哪一个比他更熟悉的。他清清楚楚每一个居民区的情况,甚至哪里多了一张广告牌,他都能看出来。
父亲的那双脚,就是这么忙碌着歇不下来,直到他走不动了。父亲病重的某一天,我生平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为他修脚趾甲。令我惊讶的是:父亲一辈子走了那么多路,他的脚居然还那么轮廓分明,没有明显的变形迹象;他的脚趾甲也是完好的,稍微不一样的是,大拇指的指甲特别厚,指甲剪怎么也穿不过去,只好从护士站借来剪刀,一点一点帮他修整齐。
握着父亲的双脚,忽然眼前出现这么一个情景:一位九十岁鹤发长者,在锋利的碎石路上赤脚行走,一个中年男子提着鞋在后面追来,空谷里传来悲恸的声音:“爸爸,你的鞋子……”